與鬱症(者)相處:關心、彈性、沒關係(含Q&A)

與鬱症(者)相處:關心、彈性、沒關係

此篇是PTT BG板的回文,原文標題為:「有什麼建議的方式溝憂鬱症女友溝通呢?」推文裡有很多值得一回的問題,也一併整理成這篇。

我是執業工作中的心理師,在2020.9至2021.11有鬱症患者的身份。依自己患病經驗、專業訓練和諮商工作經驗,我把與患者的相處歸結為三點:關心彈性沒關係

不過這三點並非只針對與患者相處,患者自己、一般人平日的生活相處、與他人互動,我想都能派上用場。

診斷準則就不提了,現行的DSM-5條列式準則網路上一抓一大把。對我而言,準則是症狀、是結果,它反映不出一個人「何以受苦」,以及不知何時終結的茫然。

有看過《獵人》的應該記得,獵人試驗第一關那沒有終點的走。我一直覺得那是最恐怖的一關,因為未知。

我們其實比自己所想的更渴求環境中的資訊,時間、空間、氣溫、濕度、那個迎面而來的人有沒有可能造成威脅……大腦需要情報,因為它要準備相應的生存策略、要分配體力,每時每刻,你的大腦、你的身體,分秒不止地勤奮運作中。

「近期的生活事件越多就越可能觸發憂鬱發作。」(Kring等人,2017,頁203)

「五分之二的人通常在發病後的3個月之內開始恢復,五分之四的人則是在1年內。」(APA,2018,頁165)

關心

關心我想很多人說過了,可是很多關心最後怎麼變成壓力?因為鬱症者感到被「期待」回答某些「正確答案」。

「你有沒有好一點?」

「嗯……有。」(事實上他失眠一整個晚上)

為什麼明明不好卻還是回答有?若說「沒有」,關心的人承受得住嗎?知道要繼續說什麼嗎?會不會反讓讓關心者不舒服、覺得有壓力呢?

……好累,還是說有好了、至少可以結束話題。

「你有沒有好一點?」

「沒有,我昨天失眠整夜沒睡,而且吃藥的副作用好噁心我好想吐。」

「……」尷尬,靠北要回什麼?(當機中)

兩句話把天聊死。

這不是一般的社交模式,一般的社交問候快速、簡單。匆匆問候,匆匆離去,聽到「好」、「還可以」,check list打個勾,然後再轉身問下個人:「嗨,最近好嗎?」

並沒有預期真的花上半小時、1小時聽對方要不要換工作的猶豫;產後育兒的孤獨、擔心孩子是不是發展遲緩;父母最近頻繁進出醫院,他們的身體真的在衰敗……因為這很花時間、超出想像,讓你資訊超載。

而且,令人不舒服。

人類的大腦喜歡「解決問題」

「解決問題」,幾乎是每個人的本能反應。可是一旦發現解決不了,挫折、焦慮、失去掌控感……

有些人自我攻擊感到無力無助無望;有些人向外攻擊開始責難、說對方不知足。

可是從頭到尾,「解決問題」,是你的期望、還是他的請求?

你的「溝通」,是希望瞭解對方,還是期待對方能回你訊息、道歉自己做錯事了?

彈性

我們能不能有一種彈性,開放自己一點點、慢一點點。安住自己,也讓對方有機會說說他:「怎麼了?發生了什麼事?

在當鬱症患者這件事上,他比你有經驗,你想聽嗎?聽是一種選擇,不聽也是。繼續留下是選擇,轉身離開也是。

況且當事人87%比你更清楚「症狀會讓關係終結」。

怎麼會?你胃痛時心臟也停止跳動?腳斷的人就不會算數學?我才黑人問號咧。

有的個案會四肢無力,思考和行動變慢(psychomotor retardation,心理動作性遲緩),另一些個案則坐立難安,他們會踱步、煩躁不安或緊握雙手(psychomotor agitation,心理動作性激躁)。(Kring等人,2017,頁181)

「怎麼了?發生了什麼事?」

傾聽,忍住想去評論、建議、解釋的衝動,就只是聽。

想問對方要不要出去走走?

開車環島是走、騎車10公里去看海是走,出門摸到離家最近那棵樹就回家,來回200公尺,也是走。

如果對方不想出門只想在床上癱著,你能不能忍受邀請被回絕的挫折,而不對他、對自己失望?還能說出「喔,沒關係啊」、「那我們下次再約」、「如果你想找人的話記得找我喔」。

這裡的「沒關係」,是親友對自己邀請被拒絕的「沒關係」,而不是對鬱症者說「你的事沒關係」。

一個人身上的痛苦與難過,只有當事人能決定怎麼安排。今天是要帶在身上,還是想先暫時放在一旁蒙頭大睡。

「鬱症發作的特徵是自我挑剔或悲觀滿懷。」(APA,2018,頁161)

患者容易失去彈性,設立了目標、對一般人而言可能也是太苛刻的目標,做不到再對自己失望。

有人是先射箭再畫靶。但鬱症時,即便達到某些目標,我也告訴自己:「這太簡單了,人人都做得到。」看輕自己的努力,我讓自己永遠射不中靶。

關心、彈性、沒關係。

關心是你主動的問候,彈性指相處的過程,有沒有更多可能性與選擇。

沒關係,是承受力。

沒關係

這幾年covid-19,每個人多少都經驗過自己或家人確診的一連串請假、採買糧食、藥品等行動。

面對鬱症或其他生理心理的病痛也是一樣。盤點資源、心理建設、調整生活,休學、留職停薪需要生活費?應付得來嗎?有明確的準備,知道自己能做到哪,這份沒關係才會落地。

想關心他,你的體力可以聊半小時?1個小時?

不貪多,這是長跑

你是人、也會累,發現累了就告訴對方。有些人容易有個誤解,以為能用長時間的陪伴「交換」他的痊癒。通常下場是精疲力竭。

我們都知道生理要休息,沒有人重訓是重量一直疊上去而不喊停,但心理與精神,總是想偷用球數、「再一下不會怎麼樣」。

還記得我一開始寫「大腦需要情報」嗎?明確告知時間與限制,也有讓彼此的大腦免去不斷掃描「到底什麼時候該提出結束?」的認知消耗。

家人與伴侶間的生活方式調整也是一種彈性,不是所有患者都完全失去功能、住進病房。大部份的患者照樣上學、工作,我在鬱症時一樣寫論文、讀書、寫作,只是速度變得比較慢,要重新規畫進度,也要重新分配時間心力。

「盡可能維持生活」有讓患者與家人都維持住「還是自己」的安心與功能,也嘗試逐漸發展如何與其共存的一種生活方式。

開放一點點,慢一點點。

「五分之二的人通常在發病後的3個月之內開始恢復,五分之四的人則是在1年內。」(APA,2018,頁165)

「這個順序規律得出人意料;(憂鬱症)症狀消失的次序大體上與原先出現的順序相反。最先消失的症狀是最後出現的那些,反之亦然。」(Rottenberg,2018,頁187)

鬱症會復原,復原的你或他可能有一點點不一樣。

我們每一刻的自己,都和上一刻的自己有一點點不一樣,新的自己,也是自己。

關心彈性沒關係


Reference

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(2018)。DSM-5精神疾病診斷準則手冊(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(DSM-5), Fifth Edition)。徐翊健等譯。新北市:合記。(原著出版於2013)

Kring, A. M., Johnson, S. L., Davison G. C., Neale J. M.(2017)。變態心理學三版(Abnormal Psychology, 13th Edition)。張本聖等譯。台北市:雙葉書廊。(原著出版於2016)

Rottenberg, J.(2018)。憂鬱的演化:人類的情緒本能如何走向現代失能病症(The Depths: The Evolutionary of Origins of the Depression Epidemic)。向淑容譯。新北市 :左岸文化。(原著出版於2014)

延伸閱讀

憂鬱的感覺?若身邊的親友有憂鬱傾向,能怎麼協助他?

這篇文中的時間是2008,那時有精神科醫師會診,但並沒有「確診」。回顧觸發前的事件,2008、2020兩次的過程其實非常像、核心我覺得也很像,差別在時間、程度、影響層面的不同。我在看診、在諮商時的一年多裡經常比較兩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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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QASC]

以上摘要回覆,全文如後。

Q1 有人說憂鬱症一輩子不會好?

回覆

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寫說自己「好了」喔。(我承認這是刻意為之。)

客觀而言醫生說可以開始減藥、停藥,然後一個月後再回診一次,最後說我不用再來了。

但不代表我從此不會沮喪,不會感到挫折。因此「什麼叫好?」我目前覺得這有部份算哲學跟價值觀問題。

醫療上的診斷看四個面向:症狀、病程、主觀痛苦、功能損害。功能有社交、生活(學業工作)、能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云云。當四個面向都恢復,或者說能有一定程度的控制,在醫學上就會說這個人「復原」,指的是功能的復原。

至於是不是「回到原本的自己」才叫好?

有人因為蛀牙很痛去看牙醫,拔掉蛀牙、少了一顆牙的他跟原本的他不一樣,你覺得這叫「好」嗎?

你有自己的答案,而這反映你看待世界與人的方式。

Q2 憂鬱症是種不可逆的大腦病變?

回覆

是的,再發的比例高、而且每發作一次,就有愈高的比例復發。然而「為什麼」容易復發,我覺得才是問題所在,而且不能單以「大腦病變」來解釋。

繼續拿蛀牙舉例。蛀牙容易再犯,除了某些似乎有基因的影響,生活方式、飲食、有沒有學會清潔牙齒的方式,都是影響「再次蛀牙」的機率。

不調整成「不易蛀牙」、「就算有也能即早發現」的生活型態,例如使用牙線、學習貝氏刷牙、每半年檢查兼洗牙。繼續依照原本的方式生活,持續蛀牙有很意外嗎?

鬱症,或所有非突發外力所致的生理心理疾病,最難的不是投藥、服藥、在一兩週改善,而是發展一種「比較健康」的生活方式。

再者,我對「不可逆的大腦病變」很好奇,如果是您看過的研究論文、可以分享給我嗎?我對這個研究的收案、「不可逆」的定義很有興趣。

目前我所知的研究都是拿非患者與患者的大腦進行比對研究,因為我們很難在茫茫人海中去預測誰會鬱症發作,而先掃描他的大腦再做比對。

鬱症者的大腦活動和非患者的確不同,特別是在酬償系統,鬱症患者的活化程度特別低。(Pizzagalli, Goetz, Ostacher et al., 2008)(引自Kring等人,2017,頁199)

但這是發作中的大腦,不是復原後的大腦。

人類的大腦其實有一定程度的可塑性,有興趣可以查查「倫敦計程車司機大腦」。這是2011年發表在Current Biology的研究,我非常喜歡。

這篇研究證明:人類的大腦在成年之後依然能經由訓練、生活模式改變。而且在他們不當計程車司機之後,原本比一般人大1/3的海馬迴也慢慢變得跟一般人差不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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